對于一顆番茄來說,種子才是真正的力量所在。如今卻有高達九成的番茄,沒有種子。
五年前,三個80后農學博士,從未下過地的年輕人,一起來到山東濰坊的農村,建起大棚,栽下番茄。他們的目標是種出一顆“有種的番茄”。
可高學歷對當地農民來說,并不能代表什么,“沒見過讀書人會種番茄的,別扯淡了。”
博士來了
年,梁其安的哥哥到唐家店子村當書記。村里窮,荒了很多地,梁書記就想著搭幾個大棚,種植高效的經濟作物。推平了畝地,縣里和鎮里又投了萬做配套,通水、通電、通路,萬事俱備,卻被村民給“鴿了”,沒有一個人樂意出錢建大棚。
梁書記慌了,找弟弟想辦法。
梁其安兩肋插刀,貸了款,抵押了房子,拿出了多萬,投進了唐家店子村。之前十年,梁其安做的是互聯網,十之八九,他是不知道這荒地上未來會是個什么模樣,投錢全憑義氣和沖動。
他妻子是山東農業大學的研究生,學的是農學,見丈夫要種地,也不攔著,介紹了一幫農學博士給他認識,一來二去,便將厲廣輝、馮磊和夏晗拉進了團隊,三個人都是博士,一個擅長生物育種、一個懂栽培和土壤,還有一個精通植物保護。
一支高配團隊就這么組建起來。
幾人的共同點也十分明顯:都是80后,都沒種過地。
山東昌樂本地大面積種植西瓜和甜瓜,臨近的壽昌又是著名的蔬菜基地,幾個門外漢結伴出去考察了一圈,沒找到什么靈感,倒是遇上幾個種番茄的老農,抱怨忙活了一年,臨收成時,價格跌得厲害,最后連孩子的學費都交不上。
這觸動到了幾人,“應該做一個品牌出來,做一個標準化的、高品質的番茄出來,讓老百姓的收入更加穩定。”
為什么現在的番茄不好吃了?
專注生物育種的博士厲光輝在國際頂級學術期刊上找到了答案,《Science》以封面文章的形式發表了中國農業科學院深圳農業基因所黃三文團隊的研究成果,“番茄之所以沒有以前的味道,是由于現代育種過程中過于注重產量、外觀等商品品質,導致了控制風味品質的部分基因點位丟失”。
“我們要找回原來的味道,找到番茄的源頭。”
頗具浪漫主義的念頭讓他們莫名興奮,但出了門,跟村里人一說,對方扭頭就走,“沒見過讀書人會種番茄的,別扯淡了。”
就是這個味兒
理想主義者有理想主義的浪漫,也有理想主義者的堅持。
為了尋找高品質的番茄源頭,他們分工合作,劃出兩個番茄主產區范圍,一個在歐洲,尤其是荷蘭大區,另一個是東亞、東南亞。后者的口感與中國更接近,這個領域研究最深的是日本,他們保留了最多的番茄老品種。
他們找遍日本的坂田、龍井等地,找來各種品種,其中有那么一個品種,日本給的代號是一串數字,三個人張口一吃,就覺得對了。
“它好吃,有獨特的地方。”到底是個什么感覺,卻講不出來,厲光輝博士突然提了一嘴,像不像小時候吃的糖拌西紅柿?
幾人都是土生土長的山東人,小時候,番茄是一種吃得比較多的家常菜。厲光輝想到了喝糖拌西紅柿湯的感覺。梁其安則想到了自己的父親,那位勤勞的農民,平時并不擅長做飯,唯獨有一個拿手菜,就是糖拌西紅柿,“他高興的時候,偶爾想表現一下,就做這個菜。”馮磊更直接,“7歲以后,我就沒吃過這么好的番茄。”
番茄中之所以有以前的味道,實際上就是它的芳香物質,非常多,有機酸含量比較豐富。
但是,搞學術的人,當然得用學術的形式去解釋。他們將這種口感進行了數據化,酸甜比10:1,糖度區間保持在7~10左右,風味最佳。
幾個人一拍即合,當即決定,不能讓90后、00后們失去這些記憶,不能讓他們一輩子都吃不到這種番茄。
他們終于為自己的事業找到了價值,看上去,也像找到了動力。
陣亡的15大棚番茄
好品種有了,還得有好的栽培管理辦法。
博士們都是俗人,也會想當然。一上手把化肥農藥拒之門外之后,轉而想用農家土肥替代,牛糞雞糞拉了一堆,發完酵,真的用上,才發現土肥效果并不理想。
他們果斷求助“中國酵素第一人”高亮教授,將大豆和鲅魚邊角料混合,通過酵素發酵制成優質的肥料。
肥料問題迎刃而解,授粉卻遇上了大麻煩。
用激素“蘸花”,人工受孕的方式,他們是不做的,那樣做,別說是老味道了,連籽都不會有。他們得去弄一些蜜蜂回來,自然授粉。
一打聽,土蜜蜂口味刁鉆,只采甜蜜,像番茄花這樣寡淡的花粉,它們是不屑的,倒是有一種荷蘭熊蜂,不挑剔。
熊蜂買回來,卻忘了跟人咨詢使用方法,幾個博士心高氣傲,理論都懂,就是沒人想過先去試一試。他們直接將蜂箱往大棚里一放,就等著花開授粉。結果,這邊花期到了,花也開了,那邊蜂箱里卻始終沒有動靜,熊蜂居然打死都不出門。這可急壞了他們,臨時抱佛腳去打聽原因,等回來時,三五天的花期都過了,花掉了,粉沒授上。
厲光輝性子急,帶了幾個人,拿上振動棒就去人工補救,根本來不及,眼瞅著整整一個棚的番茄,一粒粉都沒授上,折損了兩萬斤番茄不說,這一季將近半年時間都付之東流,只能拔掉重來。
、年,是博士們在大棚里瘋狂做實驗,又瘋狂失敗的時期,很多時候,稍有不慎,都是整棚整棚的折損。
有一次,厲光輝和馮磊想搞一個“健身栽培”,原理就是在植物根部的土壤中,依靠特定的物質,形成一定的滲透壓,脅迫植物將營養物質,將一定比例的水糖含量吸收到果實里面,番茄就能更好吃,香氣四溢。“比如像我們的肌肉,原來不需要鍛煉,我們給它一個壓力,只有拿起這個東西,我才讓你活下去,然后就會越練越強。”
如今,這個“健身栽培”已經是他們的一項核心技術,但試驗的那一次,因為用量不當,第二天他們回到大棚時,整個棚的番茄都焉掉了,絕收了。幾個人現在還會開玩笑,那兩年,試驗失敗一共導致15個大棚的番茄“陣亡”,每次提起還是會心痛不已。
冒進的代價
折騰了近兩年,歷經千辛萬苦,到年底,博士們的番茄總算種出來了。
小范圍試銷獲好評后,次年,梁其安帶頭開了網店,也算是重操舊業。此前,關于農產品的有機、綠色、健康,肉眼看不到,博士番茄卻一目了然,掰開之后,有金黃的種子,是一個非常有識別性的東西。
他們把健康農產品可視化了。
生意出乎意料地火爆,博士番茄每次上架不多久,就會因為庫存不足被迫下架。一向謹慎的博士團隊決定放手一搏,將原本的種植量翻了一倍。
當年7月,夏晗意外發現番茄的口感發生了一些變化,口感不再那么濃郁。他們大驚失色,趕緊追蹤根源,最后鎖定在了溫度太高。
但局面已經相當被動,那一批果子已經接連掛果,于事無補。每天三四千斤的果子要摘,根本消化不掉。到8月份,每天的產量飆升到五千斤。一切來得太快,打得他們措手不及。
口感的識別性是他們的生命線,一旦松口,之前幾年立下的差異化和口碑就會崩潰。但是團隊還是出現了分歧,開會時,有人提出質疑,要不要追求那么極致,是不是可以將標準放低一些。
“花了這么多時間,費了這么多勁,剛剛嘗到甜頭,有時候一想就特別特別委屈,我們做農業,天氣你是改變不了,有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厲光輝說。
分歧還在,但大家心知肚明,雖然會上吵得不可開交,但下去之后,幾個人默默地去跑市場,跑濰坊周邊的市場,線下做活動,去贈送。那幾天,誰都睡不著覺,哪怕睡著了,也都會夢見“整夜整夜摘番茄”,第二天早上5點不到就醒了,又想很快就要摘西紅柿了,一摘斤,“你怎么辦?還不知道要賣給誰去?”
整整一個月,連賣帶送,還爛掉了一大批,終于勉強度過了難關。
絕妙的點子
冒進不屬于讀書人,他們很快又回歸謹慎規劃,從此一步一個腳印,穩扎穩打。
也有哭笑不得的時候。
幾個人最初的愿景,是幫助年輕人記住曾經的味道,但現實的訂單信息卻大相徑庭,有高達三成的核心粉絲,竟然是老太太。他們經常能夠接到老太太的電話,跟他們說“太不容易了,竟然能夠吃到曾經在自己園子里種的那種味道。”
博士們自然會替這些意外尋找臺階,并很快找到更加合適的理由。“我們在做一件有歷史意義的事情,我們讓這種自然農耕方式得以回歸。”
“我們不可能會滿足所有的人,我們的番茄有酸度,有人可能會覺得酸,會不喜歡,但我們不會為了讓所有人都喜歡,而去妥協,這是我們做的產品,我們會堅持它的本性。”這些博士時不時地會流露出一些直言不諱甚至要與你辯論的勁頭,就像他們曾經在教室、研討會上表現出的模樣,只不過現在他們身處田間地頭而已。
前不久,幾人又腦暴出了一個絕妙的點子,他們稱之為“人海戰術”。
他們計劃動員整個村的鄉親,一塊兒加入到短視頻和直播的行列當中,把番茄的整個生產過程內容化、可視化。唐家店子村一共有戶人家,差不多個人左右,他們會培訓其中的個人參與制作短視頻,并希望培育出3~5個KOL,“比我們去找外面的網紅要好。”
但是,要說服這些村民并不是易事。至今還有不少村民依然想不通,為什么這些年輕人種番茄,有了蟲子不能打農藥,有錢買化肥卻還不讓用,他們始終認為,年輕人根本不懂種地。
“其實,他們忘記了自己30年以前的種地方法,他們把這幾十年的化肥農業,當成了應該有的形態,這是健康的農耕方式嗎?肯定不是。”
對一顆番茄而言,種子才是真正的力量所在,失去了種子,番茄是不完整的,三個博士希望,自己種出了“有種的番茄”,這一枚種子,不僅能給現代人帶去健康,也能讓農耕回歸自然。